孤独地等待——我读《小团圆》

江南雨

一个女人坐在晨雾中等待，雾没有消散，太阳不知道何时升起。
等待漫长而孤独，没有序曲也无前路。
五十五岁时写着三十岁以前的故事，那些散落的，已经没有了边际的故事，在尘埃吹尽时显现。
九莉的故事定格在三十岁以及三十岁以前。这孤独的三十年，注定她的一生也已孤独而终。
九莉是个不讨人喜的孩子，没有她母亲般的美貌，同时又沉默寡言，极少在人前说自己想说的话。而想说出来的，总是说错了的，总会得罪人的。
九莉很想考完那场试，可战争一来，在炮声的喧鸣中，一切的想望都成了空荡荡地等待。她其实是讨厌战争的，是战争让她的生命轨迹走了形；可她又欣喜有着战争，因了战争的来临，一切考试都可停止。可是这一切，在人们眼里断章取义地认为，她是个冷漠的人。
她真的是个冷漠的人，她只关注自己的内心感受。因为从来都很少有人关注她，除了自己关注自己，还能有别的法子吗？总不能乞求别人能够给予自己更多。她为自己筑起了一道高墙，她站在高墙上张望，一有意外，她便躲藏，习惯性地懂得如何保护自己以取悦他人。
她是爱着她的母亲的。可是她的母亲离她太远，她只能看到母亲的脸，却无法走进母亲的心。她连和母亲手牵手的记忆也只有一次，那是细竹管似的手，没有温暖和甜蜜。她想和母亲有一段母女间的情感，可她却用钱来解决，她知道她又伤了母亲的心。母亲看了改自她的小说的影片，很是满意，九莉便想着，母亲也变得和一般人的父母一样，对子女的成就很容易满足。这个纳罕一词，是因为她以为母亲从来都不爱她，以为自己只不过是母亲的一个累赘。母亲送给她的耳环，她是多么地舍不得卖呀，那里有着母亲和弟弟的身影，可是这身影又会噬啮着她，让她难受。于是，她希望忘掉，她希望她是没有过去，也不要去遥想未来，而过去又像浆糊般粘稠，是那样地挥拭不去。
她没有旁的本领，除了会读书，会考个好成绩，以此求个前程，逃离这个灰暗的世界。可是因为战争，她再也没有别的路可走，幸好她还有个天才梦，用她的文字获取了生存的权利。对于物质地牢牢把握是因为除了物质她没有别的东西可把握，更何况，她一直缺少钱，所以她需要在心里斤斤计较。她对于周围的冷漠，是因为晓得自己实在没有能力去做些什么，包括对弟弟九林，她除了能够勉强照管好自己外，实在是没有余力顾及周遭的一切。只有让自己的心逐渐地变得坚硬起来，包括不愿去看母亲的最后一面，都是告诫自己不能软弱，因为一软弱，她的世界便没了，她便没有了生存的资本。
她不要孩子，她说怕孩子会替她母亲报仇，其实是怕自己的孩子只不过是自己的重复，因为她就是她母亲的重复。她们都只是一枚浮萍。
她从来没有做过主人，她只不过是个小客人，永远都是。三十岁之前是，三十岁之后也是。三十岁之前，在外婆家，她是小客人；在自己家，永远都见不到母亲的身影，而自己又无法取悦继母，父亲永远在鸦片床上躺着，她只不过是局外人；跟着三姑，她也只不过是个合租房者。三十岁之后飘浮海外，仍然只是客居他乡。
她和她母亲一样，只适合拖着个大大的旅行箱，到处游走。她从母亲那里学来的惟一的本领便是整理旅行箱，而这旅行箱便注定她是要形色匆匆的。
她是孤独的，她很少参与社会活动，除了偶尔逛街买衣服之外，她应该都是深居简出的，她甚至那些世俗人情都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一说出话便觉得是错的。她想讨好一个人，却得罪了另一个人，又不知道该怎么把自己的情感表达完整。
她太聪明，聪明的总能看清她身处何方，于是她也便多了些苦痛。也因为太过清醒，知道如何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她便背着冷漠自私的名儿行走。
她希望自己给自己做回主，她恋上了一个人，可这个人却是个无赖。即便是无赖，她也爱着他，无法拒绝。大概是能够这样看清她的人太少了吧。她的言语似乎唯有在他面前才变得活跃。但是，这也只是一种较量，于是，言语也开始变得索然，再后来也只微笑。这一场爱情，只让她的世界变得更为灰暗，她的等待便没有了尽头。她是知晓他的心思的，她也变得更为顽强，她要回了所有的回信，她不留痕迹地拒绝了他的得意。多年之后，尽管想起来还会心痛，只是知道，她和他已经隔远了。
她不想让仇恨留下，于是，她选择了宽容。
她没有说自己的怨言，她只是书写了自己真实的想法。她的艰难的处境，人人骂她是汉奸妻，她只能躲着走路，这些又有谁能够体味呢。冷暖自知，她只好裹紧那件车毯大衣，远离着人群走。她连最好的朋友比比都不能道出真心话。她的苍凉的世界当然只能用她苍凉的文字、苍凉的故事来讲述。
关于邵之庸的自娱自乐地得意，九莉觉得自己是犯不着去搭理的。
九莉还有一段温暖的情意，便是和燕山之间的。因为自己的特殊身份，她和燕山之间的昙花一现，却成了她暖色的记忆。
孤独的九莉，一生都在孤独地等待。等待那场考试的到来，可是考试再也无法等来，她生命的亮色也没有出现的可能，这场等待是无休无止的。

如果说，九莉便是张爱玲的话，张爱玲总算是把自己一生想说的都说完了。从前，她的散文没有自己的情感故事，讲的都是生活琐事，她的爱情故事里也从来没有自己的身影，现在她对自己也有了一个交代：关于她自己，关于她的家族，关于她的爱情。
这个小说，是张爱玲倾尽全身去写的，我想。
这个小说没有交代来龙去脉，没有过渡衔接，一切都是内心深处的自语。
这个小说里的每一个细腻的动作都似乎是有话要说。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细小的物件都设计得很精致。你会发现，读这部小说，每一句话都可以去琢磨的。希望都能前因后果地连着读，而千万不要断裂开来。这里有着一个完整的张爱玲。
这个小说里，所有人物的活动范围均未脱离九莉的视线。所以，这个小说把九莉改为第一人称，同样也是能够行得通的。这种叙述角度在张爱玲早期的作品中是无从看到的，那些叙述都是冷冷的旁观者，现在却是自己身在故事里。
张爱玲还是张爱玲，不知道该如何为自己辩解，也无须为自己辩解，那么多年来，她一直没有为自己辩解过。那就讲述一个苍凉的故事吧。

[ 本帖最后由 江南雨 于 2010-6-15 12:57 编辑 ]

一诺千金

能静下心来看书
是一种幸福

龙头

读小团圆，需要以女性的思维、女性的感觉，才能感受出文中隐含的意义。
而对我们来说，《小团圆》不过是一部小说，里面描述了慌乱时代中一个知识女性身上发生的故事而已。窥豹一斑，难领略其中妙处。

褚留香

刚好可投《天台山》，

abracadabra

张爱玲的小说，大概只有女人读来 最知其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