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窗之蛛
胡明刚
在山村,我认识最早的动物是蜘蛛,它比蛤蟆更早进入我的视线。刚懂事时,一睡醒一仰头,就看见屋梁上垂下一根细细的白线,下端吊着一个圆圆的黑点。黑点慢慢升高,放出一缕缕如烟的细丝,在空中飘荡。因此,蜘蛛的身影就在记忆中固定下来了。
山村里,没有人陪伴我,我感到孤独,我只能一个人看蜘蛛蚂蚁。蚂蚁是集团军,相互合作,搬运粮草,建造大本营,而蜘蛛却在南窗檐下,独自为战,占据自己的地盘。我看蜘蛛从南窗檐垂下一条丝,这根丝在空中飘荡着,随着轻风,搭上另外一个支点,一座索桥就架起来了,在空中闪着亮光。我家的蜘蛛如杂技演员走钢丝一样摇晃着,小心地又垂下另一条丝,让它飘荡到另一个支点,然后是第三根第四根第五根,逐渐形成了一个网架。我家蜘蛛在网架来回穿梭,构造着一个放射状的蓝图,它在蓝图的中心出发,螺旋式前进,扯上丝线,打起网结,就像少女做着细致而娴熟的女红。当一个浑圆如城廓一样的八卦图挂在空中的时候,我家蜘蛛也就歇息了,在网中央静坐打盹。它们感到天气的炎热,就爬到房檐底下乘凉。这个时候,很安逸,很安静,我的内心平静了下来。 我不知道,蜘蛛总是将它的网结成八卦图,这似乎是它遗传下来的本能智慧,它的结网就如同行使自己的神圣使命。它像一位女神,神态优雅,但实际上,它一点也不温柔,有时候竟然是一个冷血杀手。它实际上就是一个冷酷的终结者。那些风情万种的蝴蝶蜻蜓,一旦与它相遇,受到迷惑的时候,或者算是被阳光晃花了眼,或者被气味丧失了方向,便会一头撞在网上,网上柔软的丝线,竟成了一个美丽的陷阱,紧紧捆住它们的翅膀和手脚,越挣扎就越无法解脱,最后只是坐以待毙。我家的蜘蛛慢条斯理地踱过来,心安理得地享受它的天堂美餐。无论是带着甲胄的威武的金龟子,还是戴着将军帽威风的大蜻蜓,在蜘蛛的面前,所有品类和级别的优势都消失殆尽了。蜘蛛网就是法律,我家的蜘蛛就是执法者,铁面无私,虫民之前一视同仁。任何求饶和说情都毫无用处。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确实如此。蜘蛛看起来真像包公,法不容情,但是否能保证执法者的公平和公正呢? 南窗之蛛的执法仅仅是针对比他弱小的虫类——那些“飞来将”而言的,对于比他强大的横冲直撞的小鸟来说,就束手无策了。风是不会破坏或者毁坏它的法网的,而调皮捣蛋的顽童轻而易举地捣毁它的餐桌。一条长竹竿在网下伸了上来,顶端挽一两个圆圈,轻轻一卷,蜘蛛网也就荡然无存了。蜘蛛痛不欲生地跌了下来,想保护自己的生计根源,不料落在地上,被顽童一脚踩下,啪一声,如爆栗子一般。这声音激发顽童天生的杀戮快感。这种快感是残忍的欲望,是最原始的本能,自然顺畅,毫无遮掩。结果了蜘蛛的性命后,孩童举起缠满蛛网的竹竿圈子唱着歌去粘树上的蝉,蝉被粘住了开始挣扎嚎叫,反让孩童威风凛凛起来,就像得胜归来的将军。我神色黯然了。 但是,我家南窗下的蜘蛛是宽宏大量的,它不怎么计较顽童的恶作剧,不会与它们记仇。只要不被踩死,我家蜘蛛照样重新编织它的网,重建和恢复它的秩序。隔半天一天,扫荡一空的我家南窗檐下又挂上了大大小小的八卦图。我也开始懂事了。 我明白,这也是蜘蛛,也是村里人的自然实在的生活写照啊。我们在田里干活,不就与它的结网一样吗?总是怀抱许多丰收的希望,总是被人轻而易举地捣破和摧毁,但依然退而其次,另外开张结网。后来,我成了一个作家,发现我挥动的笔,就像蜘蛛拖着明亮的丝,打上一个又一个的结,我的笔尖在方格上划动,就像蜘蛛拉动它的网格在空中在风中丝丝作响。因而,我开始尊重它们的苦心经营,保护它们呕心沥血的吃饭家什。他的网就如父亲的锄头柴刀和我写作的钢笔稿纸一样,干吗轻易毁掉呢? 无论在乡村还是城市,看蜘蛛是让我满怀幸福和欣喜的。南窗蜘蛛是喜庆吉祥的虫子,它的外观就像篆书的“喜”字。据说五个蝙蝠合起来叫五福临门,五个蜘蛛围在一起又是什么呢?其实这种吉祥的含义,一个蜘蛛就已经足够表达完整了。一个蜘蛛在网上挂了下来,叫“喜从天降”,村庄里有个故事,一位类似于唐伯虎徐文长的画家,大概愚弄一个附庸风雅的官员财主,就让对方准备了一堵像墙壁那么大的宣纸,画了从上到下的一以贯之的细长墨线,下端溅上一个圆圆的墨点,如一个变异了的感叹号。这种喜从天降的图画,挂出来也是很怪异的。官员财主一点办法也没有。也就是“蜻蜓倒蜘蛛网有话也难讲”了。在一个民间的绣品上,见到许多类似蜘蛛的图案,据说代表的就是“寿”的意思。 在我的心里,蜘蛛是个小诗人,是智慧的小精灵。我不说蜘蛛是个文学家,但我觉得它是写童话的,在怀特《夏洛的网》中,我看到了一只最美最有爱心的蜘蛛,当它的小猪朋友遇到危险的时候,它立即在网上编织着 “好猪”和“杰出”的标语,如是情愿让猪朋友起死回生。仔细想想,能拯救别人脱离困境的人,是不会先去喊几句高尚的豪言壮语的,只需像蜘蛛拉丝一样轻而易举的事,只好随便垂下一根小小的线来,稍许牵拉一下就行了。善事往往在举手投足之间完成。可现在一些人喜欢幸灾乐祸,把人家的痛苦当成笑料,嘻嘻哈哈,得意忘形,最后还是在半空中掉了下去。 有时候坐下来想,我不是鸟,不是虫,假如是一个小小的蜘蛛多好,在空中飘荡打着秋千。我不由得想起老家南窗檐下的那些蜘蛛们,我觉得我的心情与他们一样健康,享受着温暖的阳光。我家的蜘蛛比我的爷爷奶奶还长寿,自我家老房子存在的那一天起,蜘蛛就与它为伍,把南窗下当作一个安定的家了,让我这个孤独的不谙世事的孩子感受到一种温馨。我觉得,爱屋及乌与爱屋及蛛是一样的美。乌鸦可以另攀高枝而就,而我南窗下的蜘蛛呢,永远坚守低矮的屋檐,生死与共,矢志不渝。蜘蛛就是家的守望者。忽然想起老乡散文家陆蠡的《蛛网和家》中的一段话: 家是蛛网的中心,四面八方的道路,都围绕这中心。回忆的微笑,有条不紊地,层层环绕这中心。 人不比蜘蛛聪明,当蜘蛛乘着春风做冒险的尝试时,往往陷入不能预知的命运,而人们的憧憬,往往在于世外的风土人情! 小小的虫,撇下多少无人补缀的尘封的网,却是那么牵肠挂肚的痛! 而我的中心在哪里?我的回忆在哪里呢?我的牵肠挂肚的痛又在哪里呢?寂静的时候,我一个人思考,情愫愈加深浓。那蜘蛛丝一样纤弱微细的情愫,在空中飘荡着,拨动着我的心弦!居住繁华的帝都,渴望着一种回归和依附。在异乡现代城市水泥钢筋高楼之间,时时刻刻结着文字和情感的网,却见不到蜘蛛结网的影子,但我可以从文字和绘画中感知它的存在,在心灵的深处感知它毛茸茸的律动。我忽然发现,京城四通八达的道路,就像八卦图一样的蛛网,我也成为许多结网蜘蛛中的一只。我在各个网点上爬行着,挪动笨拙的身躯,艰难地在丝上行走,每认识一个老师或者朋友,我就在心头打一个牢固的结,因此期望得到更多的牵挂和扶持。在异乡,我想我和我的妻子女儿,不就是三只美丽的会说话会唱歌会跳舞的蜘蛛了。 我在北京遥想天台山村的老家和南窗的蜘蛛,不知它们是否依旧,是否落满风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