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2016_飘 于 2010-12-27 10:13 编辑
有那么几年,我特喜欢这篇文章。一个人的脑袋里怎么可以有那么多不可思议的东西。
时间越跑越远越模糊,那些无法形容不可名状的心情。但是悲伤和快乐,却都是真实的。
1
1999年的夏天我整日坐在南京石婆巷2 号三楼的一个房间里发呆,看着窗外的太阳从东到西在墙上划过半个圆,最后消失在一片可疑的老藤丛中。炎热的夏天象蚂蚁一样啃噬人的心灵,我的生活连同一切可能的细节就如散落一地的废稿纸,都是碎片。我一张接一张的听CD,从拉赫马尼诺的钢琴协奏曲到后街男孩,从约翰列农游荡到TheCorrs,最后总是落在一张叫swamp 的爱尔兰音乐碟上。那是我从宁海路用10块钱淘来的打卡CD,一共只能听见6 首曲子。幸亏我最爱的在第五首,连名字也不知道,按了反复键后就听见忧伤的手风琴伴着吉他丝丝悠悠荡起来,一直荡到太阳落山,我不得不去吃一天中唯一的一顿饭。那时我的生活来源是写小说。可我除了发呆,竟然写不出一个字了。有一天我出去吃饭的时候遇上了一个被楼下小店赶出来的癞头乞丐,给了他5 块钱。他似乎很惊讶,怔怔的看着我。我想,看什么看,很快我就要连你也不如了。
2
我此生的记忆是从一个梦开始的。 苍蓝的海水。隐隐的鼓点。隐藏在黑暗之中的丛林。唯一能看见的是一堆篝火,若远若近的一点光亮。我听见自己黑暗中拼命奔跑的脚步和绝望的呼吸声,四面八方都是窥视着的危险的眼睛。我所能记起的就这么多,当然也记得惊醒之后的汗水。那时我住在孤儿院,是个不爱说话、格格不入的小孩。奇怪的是这个梦虽然是我有生以来记忆的起点,但它并没有终结,相反,在此后的20年里我频频梦到这个场景,它似乎和我一同成长一样,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完美。 念慈说我是个妖怪。
3
念慈8 岁的时候被一对夫妇领走了。我则在孤儿院呆到12岁,没人要我。我上了寄宿中学,靠半工半读对付完了中学时代。再后来,我和念慈上了同一个大学。我和念慈都是聪明漂亮的女孩,我们也讨论过象我们这么聪明漂亮的姑娘怎么会被父母遗弃的呢?她说一定是因为我们是女孩子,我说,因为这是命运。念慈一开始是同意我的看法的,后来纪扬成了她的男友之后,她整日被幸福冲得东倒西歪,并学会了在我说这是命运的时候斥之为狗屁,还劝我也找个男友。我跟她说,无论多么有爱心的家庭都接纳不了我,更何况素味平生的男人。这是命运。
4
1998年秋天我和纪扬订婚后,念慈送给我一对情侣卡通猫,还说了很多祝福的话。说的时候她的小脸儿上全是灿烂的笑容,没有丝毫阴霾的影子。我知道她回家后必定偷偷躲在被子里哭泣,就象在孤儿院的深夜里听到她埋在被子里的啜泣,而她的白天永远是满脸笑容的。她那么爱笑。
我坐在窗前喝了一杯水。99年的夏天真他妈热,热得楼下邻居养的那只母猫生了两只小猫,一只生下来就被送了人,另一只在某一天过马路时出了车祸,死了。
纪扬说我们早点结婚吧。我说,为什么?
他说,想结婚了。1999年元旦应该是个好日子。
接过那对卡通猫的时候我拥抱了念慈。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接受了我的拥抱。念慈就是念慈,美丽善良的念慈,喜欢一个人躲在被子里哭泣的念慈。她小小的身子有点颤抖,我听见她好听的声音说,小川,好好珍惜他。
5
我对纪扬第一次说起我的梦是在他和念慈热恋的时候。我们三个人分属三个不同的院系,但却有共同的特征——喜欢逃课——但最后的考试一定能PASS. 除了聪明,应该是运气特别好吧。念慈说老师们都善良,我说念慈你也善良,可你也逃课啊。
我梦见了一棵树。
念慈说纪扬你吃不吃三明治?
纪扬说,什么样的树?梦见树没什么特别啊,树是梦里常见的景色。
我梦见了一棵树,孤独的生长在路边。路是很热闹的路,路边的树也很多。可这棵树是孤独的,它在没有路的时候就生活在那个地方,
后来有了路,热闹了一阵。再后来,路又没有了。
它目睹了几百年的生活,路人含泪的分离,战争和杀戮,匆忙的流离失所,插着草标的儿童,被生活压得佝偻的脊背。
念慈递给纪扬水壶说,太干了,喝点水。
纪扬问,后来呢?
后来。后来这棵树爱上了一个过路的人。这个人在树下乘凉过,他因为旅途的劳累困顿沉沉睡去,睡得象个孩子。他抱过这棵树,赞叹风吹过树的时候,那叶片抖动的沙沙声美若天籁。最后他走了,走的时候把他所有剩下的水洒在了树根上。这棵树爱上了这个人,日日盼望他能再回来,不说话,只要他的眼光能轻轻的,温柔的抚过自己的躯干。可是它没有等到这个人。一个狂风大作的雨夜它被闪电劈死了。它死的时候异常痛苦,因为闪电不是一下击死它的,而是一下一下,活活打死它的。
念慈手里的水壶一下掉到了草地上,打湿了一片。她看了我一眼,想说什么又止住了,开始手忙脚乱的挽救水壶里剩余的水。
我说,念慈你想说什么我知道,我是个妖怪,正常人是不会做这种梦的。
纪扬轻轻叹息了一声,看着我说,你不是妖怪,你是个古怪的精灵。
6
我想我本质上是个无聊的人,爱发呆和不爱说话就是证明。念慈总是说不知道我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东西,我告诉她除了无聊没别的。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无聊,也许自己在找寻什么,可是总也找不到。其实我连在找寻什么都不知道。那段日子我们三个逃课去逍遥快活的时候,常是念慈叽叽喳喳和纪扬说话,我坐在一边发呆。唯一能多说点话的时候是他们想听我的梦,我始终记得自己的几个惊心动魄的梦。当然说出来之后都是索然无味的,梦一经语言的表达就象玻璃被蒙上了雾,模糊而可疑。
我从来都没有说过反复困扰我的那个梦,那个让我今生记忆开始的梦,虽然我越来越频繁的回到那个世界,那个被苍蓝海水、苍远鼓点和黑暗的窥视的眼睛包围的世界。那是我的秘密世界。我已经知道,我在那个梦里是在逃亡。
7
我讲的第二个梦是在圣诞节。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念慈坚持要去教堂过圣诞节吃圣餐,我无所谓,纪扬却说要请我们到他家里吃晚饭。他们吵架的时候我蹲在路边的石椅上抽烟,我了解念慈,所以我知道结果是什么。果然我抽完了两支烟后他们走过来对我说,先去教堂,再去纪扬家里吃饭。
纪扬想打车去教堂,而我和念慈则坚持坐公汽。念慈有月票,纪扬帮我付了一元车钱。上车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冒出了那么多人,我奋力挤车的时候好象被谁拉了一下手。回头看的时候司机已经不耐烦的关上了车门,一车沙丁鱼就晃晃悠悠被运走了。我向车外张望,没看见什么认识的人。不晓得是人太多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我的心里有些慌慌的。念慈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什么,被谁拉了一下。念慈说东西没掉就好。我说,我有什么东西好掉,穷鬼一个,除了这个臭皮囊。
在教堂门口我说你们进去吧,我不信神,什么神都不信,所以我不会进去。
纪扬说,念慈你去吧,我们在外面等你。
念慈奇怪的看了纪扬一眼,不声不响的去了。
我说,纪扬你何必呢,陪她进去你又不会死。
纪扬说,不信又何必进去呢?况且,我想听你再讲讲你的梦。
他帮我点了一支烟。我说,好啊。
有一座桥,被洪水摧跨了。
他看着我,似乎等待下文。
我坐在栏杆上,舒展双腿,说,没了。
他说,就完了?你不会做这么简单的梦的。
我说,还能怎样?
他说,你的桥是什么样子的?
我说,你婆婆妈妈真他妈的烦。梦就是这样,记不清,说不明。
纪扬说,为什么我感觉你很害怕这个梦?
我说,怎么?
他说,是的,我能感觉到,你在害怕。他伸出手,轻轻握住我的手说,你冷,而且在发抖。
我抽出了手,脸转向另一边。过了一会我说,因为我梦见我就是那座桥,我清楚的感受了窒息、撕裂和冰冷的痛苦。在桥上有一个人
一直陪在那里,他和我一同死去。
沉默了一会后,他伸出手搂住我的肩膀说,为什么你让我感觉心痛?
我看着他的眼睛。暮色渐至,黑暗也一点点笼罩了我的眼睛。
我的手在车站被陌生人拉了一下,我不知不觉地心慌。
8
99年的夏天我除了发呆还盼着下雨。这夏天已经让我整个人干涸起来,象被囚禁的野兽,连咆哮的力气都没有。我在南京举目无亲,甚至没有一个认识的朋友。写故事的才能被南京的夏天挥霍一空,好象被饿死是唯一的结局了。当然我并不在乎被饿死这个结局,我甚至盼望它的早日到来。结束并不是终结,对吗?
我又走进了那个大而荒凉的梦境。
苍蓝的海水。隐隐的鼓点。隐藏在黑暗之中的丛林。唯一能看见的是一堆篝火,若远若近的一点光亮。我听见自己黑暗中拼命奔跑的脚步和绝望的呼吸声,四面八方都是窥视着的危险的眼睛。
我在逃亡。他和我一同在逃亡。
我是族中被选定祭神的处女,而我的爱人,世界上最勇敢最英俊最强壮的猎人,家中已经为他选好了妻子——族长的女儿。
一切别无选择除了逃亡。我何尝不知一旦被抓获付出的代价,可是他说,我要和你永远在一起。此后的一切时间,我要和你在一起。
9
临近毕业的时候我们三个人凑钱去泰山玩了一次。说是凑钱去的,其实主要是纪扬出的钱。我一向一无所有,而念慈又家教甚严,从来没有多余的零花钱。那次圣诞节我和念慈去纪扬家里吃饭才知道他家里是怎样的,如果一定要概括的话,应当说是资本家级别。当念慈规规矩矩坐在沙发上用日本进口瓷器喝咖啡的时候,我却跑到一块大玻璃做成的老鹰前看来看去,还无事生非的把它抱在怀里。当然我只是想看看这玩意儿到底有多重。纪扬走过来在我耳边悄悄说,这是老爸最珍贵的纪念品,限量发行的水晶雕塑。
我说,哦。
我被纪扬拉回沙发坐下,抽烟的时候纪扬妈妈笑咪咪的说,女孩子抽烟很不好的,有害健康。
我说,反正都要死的,不过早晚的问题。
纪扬妈妈还是笑咪咪的,只是我看见她的眉头轻轻的、不为人知的皱了一下。念慈怯生生的拉了一下我的衣角。我立刻熄灭了烟头。
这是念慈男朋友的家,我是念慈的朋友。
念慈和纪扬妈妈聊的很愉快,临走的时候还再三邀请我们有空再到他们家里做客。我知道她是单指邀请念慈的,我是念慈身边一个危险的肿瘤,纪扬妈妈巴不得我立刻消失。不过我很开心,念慈赢得了纪扬妈妈的欢心,这是值得庆贺的事情。
念慈是个乖女孩。她的哭泣是藏在黑夜的被子里的。
10
在泰山之巅的黑夜里等待日出的时候,他们要听我的梦。
我的烟头在黑暗里明明灭灭。纪扬说,你的梦象是寓言。
念慈说,纪扬你真是的,好象学哲学的人看什么都别有深意。梦就是梦,不过虚构罢了。
纪扬说,小川的梦是另一个世界,是我们不知道的世界。
我梦见了一头野狼。
念慈说,小川是妖怪。
我梦见了一头野狼,在雪地里觅食的孤独的狼。他因为成年后的身强力壮被狼王从狼群中驱逐了出来。他爱着这个从出生就生活在一起的群体,可他不得不走。他的妈妈也是狼王的妻子之一,可她无能为力。他记得他临走的时候她那依依不舍的眼神,可是他必须走。他骄傲而独立。
纪扬在黑暗里握住了我的手,我没理他,也没把手抽开。
新下的雪。天气晴朗,空气新鲜。他的脚印踩在咯吱咯吱的雪上,他习惯了孤独,并学会了在孤独的生活里寻找乐趣。至少他是自由的,所以他有理由快乐。他在雪地里嗅着猎物的味道,虽然饥饿,可他并不懊丧。他舍不得离开这片雪地。雪地上有棵梅,梅树的最高枝头有一朵最美丽的梅花,好象是专门为他盛开的一样,那么美丽孤傲,让他在它身边转悠的时候心里暖洋洋的。他眷着这晴朗冬日里最美的梅花,他不会离去。只是那远远飞奔而来的是什么呢?那么多纷杂的声音,隐隐的有杀戮和血腥的味道。等他意识到危险并开始逃亡的时候为时已晚,狩猎的队伍已经逼近了他。他被一杆猎枪打伤了后腿,血象梅花一样铺落在雪地上。白的雪,红的血,绝望的奔逃。
念慈裹紧了身上的大衣,说,小川,别说了,我已经开始害怕你的梦了。
我没再讲下去了。很久以后纪扬向我追问的时候我才告诉他梦的后半段。
那头野狼走投无路的时候跑回了原来野狼群的领地。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只是凭着本能寻找最后的希望。他被狼王和狼群撕成了碎片。他因为背叛了自己的诺言,所以被注定了命运。
11
我时常回忆起和念慈在孤儿院的那段生活。每隔一段时间总有人来挑选我们,象宠物一样带回家去。我因为性格孤僻所以注定不会被选中,而念慈如果不是因为一只眼睛先天弱视我们也不会相处八年的时光。
念慈最喜欢的颜色是红色,无论她做手工还是画画,首选的颜色必定是红色。而红色对我来说是天生的恐怖,连想到它都让我心惊肉跳。不过喜欢的颜色不同并不妨碍我们成为相依为命的朋友,这是一种类似亲人的关系。在我们讨论自己为什么会被父母遗弃的那天,我们正好和其他小朋友排队坐在门口晒太阳。念慈问我有一天会不会也遗弃她。
不会。
这时门口走过来一个形容可怖的癞头乞丐,他布满红丝的眼睛望着我们。有些胆小的小孩惊叫了起来,而我则目不转睛的盯着他。老师听见小朋友的惊呼,走了出来。她一边驱赶那个乞丐一边让我们排队回房间。我一边走一边忍不住回头看那个乞丐。念慈牵着我的衣角说,快走啊。
晚上睡觉的时候念慈又问了我一遍,你会不会也遗弃我?
我说,永远不会。
念慈安心了,甜甜笑了以后准备睡觉。忽然又想起来什么似的问我,白天晒太阳的时候你干吗总看那个乞丐?
我说没什么,睡觉吧。
12
从泰山回来后念慈和纪扬之间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有一天念慈来找我说,小川,我和纪扬分手了,他爱的人是你。
我既不觉得惊讶也不觉得难过,总之是无所谓的感觉。我说,那你呢?
念慈说,我和他还是好朋友。
我们三个还是在一起玩,行影不离。只是纪扬开始牵我的手。这真是一个搞笑的事情,当事人还是我们三个,关系却倒了个儿。不过
纪扬家里不喜欢我的,我从一开始就知道。
纪扬和我说想和我订婚的时候我们都已经毕业一年多了。我的回答是,分手吧。
他惊讶的后退了一步,仿佛不相信似的看着我。
我说,玩了这么久,你也该玩够了。回到念慈身边吧,你该知道谁是真爱你的人了。
纪扬说,你不知道我的心吗?
我说,我只知道因为你的任性和我的无所谓,念慈要死了。
纪扬说,那么我要死了谁来管我?
我说,去救念慈吧,她真心爱你的,她为你的任性忍气吞声,等待你的回心转意。没有你的爱,她就要枯萎了。
纪扬说,请你不要那么残忍好吗?我要死了谁来救我?你不是常说世间有所谓的命运吗?我知道我的命运就是我要和你在一起,如果不是这样,我一定会死去。
我说,纪扬,你从小到大一定是想得到什么就能得到什么,你被宠坏了。你已经得到过我,那么现在你该满足了。回到念慈身边吧。
纪扬说,不,我要得到的是你的后半生。我不要在一边为你心痛,我要在你身边照顾你,呵护你,好好的爱你。
我从来没看见过你哭泣,可我知道你有一个黑暗世界。我想化解它,不光是为了救你,也是为了救我,可以吗?
我想时时立刻刻在你身边,在你的眼神所及之处。我想抚平你的梦境,驱赶一切黑色的魔鬼。我全心全意的爱你,只是因为爱你,所以我要你的后半生。嫁给我,小川。
风吹过路边的树,沙沙的叶片的抖动声美如天籁。
我知道我的世界被他点亮了。他拥抱我的时候我的眼前闪过念慈的影子。可是我的世界骤然光亮,那影子也只是一闪而过。除了温暖我什么都不知道了。
13
订婚的前夜我和纪扬睡在一起,还说了好多废话。
喘息着辗转的时候我忽然看见了戈壁,仿佛刹那间魂魄被收进了梦境。
逃亡。逃亡。逃亡。
部落的东面是大海,西面和北面是一望无尽的戈壁,南面是是一条好路,有水和猎物。
我们不能走南面的路,他们的快马会追上我们。唯一的希望是进入浩瀚的戈壁,消失在渺无人烟的荒芜之中。如果幸运,我们找到传说中的水源,或者能走出这个噩梦。我们一共走了十二天,第七天的时候就没有水了。尝过干涸的滋味吗?一开始是极度的焦渴,到后来就成了一种漂浮的状态,悬在空中。我不断看见清泉,看到母亲,看到童年快乐的生活。我在昏迷中不断呼唤他的名字。这让我安心。持续不断的呼唤里唇上感觉到了一滴咸咸的液体,象苍蓝海水的味道。
奔跑,喘息,流汗,颤抖。可我知道这是在向幸福奔去的途中,我不是孤单的,身边有个人在陪我一起奔跑。我隐约知道我们是为了幸福背叛了某种东西,也知道被命运捕获后将有什么样的后果来惩罚我们。
我爱上了一个人,我和他在逃亡。
是的,我将知道一切罪恶的惩罚和诅咒。只是还不知道它的黑暗有多么深重。
纪扬抚摸着我说,小川。
14
订婚的时候念慈送给我们一对情侣猫。那天我们和其他亲朋好友散伙后,三个人坐在街心花园里,象大学时代一样聊天。那天我给他们讲了我的第四个梦。
一个幸福的家庭,小孩,爸爸和妈妈。
他们生活得很幸福,在一个热闹的小镇上。小镇上有清凉的井水,有沁人心脾的栀子花,有院子里茂盛的葡萄藤,有快乐的杂货店老板和伙计。他们快乐的生活着,直到小孩十岁的时候。十岁的时候发生了战乱,小镇也不能幸免。一个寂寂如水的深夜,小镇被血光惊醒了。一群象野兽一样的人杀了进来,他们疯狂的杀戮,贪婪的攫取。当一群人粗蛮的破门而入的时候,小孩和他的父母正在酣睡。小孩从睡梦中被叫醒。那群疯子对他说,现在你要做一个选择,你的爸爸和妈妈中必须要死一个,你来选择要谁死,如果你不选择,那他们就都得死。现在开始你有5 秒钟时间。
5
不要这样,求求你们。
4
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死一个?
3
不要,我不要,求求你们放开他们,我愿意替父母去死。
2
你们是谁,你们为什么这么残忍?
1
让我死吧,让我死吧,请你们让我死吧!留下我的父母!
刹那间的刀光血影把爱与不舍都化成了一个传说。小孩怔怔站在那里,看见倒在血泊中的亲人,怔怔看着青山妩媚、日出日落。一切终结在最后的红色里。
15
订婚之后我再见到念慈是在医院里。她在卫生间里不小心被刀片割破了手腕,如果不是养父母发现的早,她早已到了另一个世界。白色而宁静的医院里我发现念慈瘦得出奇。我抚着她的脸说,宝贝你为什么这么憔悴?
念慈还是那个乖女孩。念慈爱笑。念慈轻轻的说,别为我担心。
一切都是意外,别为我担心。
医院的窗外有一片好看的草地。我们熟悉草地,我们都爱草地。
记得草地上的野餐吗?
念慈说,记得,那是你第一次对我们讲你的梦,纪扬说,从那时侯起他爱上了你。他说这是命运。
我说,去他妈的狗屁命运。念慈,你说的对,梦就是梦,就象虚构就是虚构。我不是个现实世界里的人,如果让我选择,我宁愿没有这次轮回。
念慈说,你爱他吗?
我说,我要走了。保重。
念慈说,告诉我,你爱他吗,你能好好照顾他吗?你要记得,他爱吃三明治,他不喜欢洗袜子,还有,他喜欢长头发。小川,不要再把头发剪得这么短了。
我没有再说什么,转身走出了病房。
出了医院我到火车站我随便买了一张车票,到南京的时候下了车。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选择在南京下车,只是隐约觉得南京应该离北京很远吧。
16
99年的夏天我在南京迅速老去。我眼睁睁的看着镜中的自己象被剪断了根茎的植物,除了无所事事只能等着自己一点点枯萎。我想写一些文字,哪怕不是为了换钱糊口,仅仅是为了回忆。可我一个字都写不出来。太阳每天在对面的墙上画画,和我在孤儿院里看见的那个太阳一样无聊。
每天喝五杯自来水。我是一条被扔到沙漠里苟然残喘的鱼。
17
在南京下车的时候我看见一个癞头乞丐。出站的时候他看见我,目不转睛的盯了一会后,忽然冲了上来。旁边的行人以为他要非礼我,手忙脚乱的拉开了他。他的眼睛布满红色的血丝,浑身散发着恶臭。
他是个哑巴。他咿咿呀呀叫了半天,旁边的人还是拉开了他。后来站警带走了他。
我感到一阵莫名的惊慌,快步走向出站口,只向逃开他目光灼灼的注视。
我隐约知道他和我一样在寻找什么,只是我不知道是什么。
哑巴。
癞头乞丐的哑巴。
再后来在石婆巷看到他的时候,我给了他5 块钱。他怔怔的望着我,不知道他有没有认出我,那时我是没有认出他的,不知道我在孤儿院晒太阳的时候看见过他。
18
楼下邻居的猫死了以后,是我在街上拾到的尸体,送了过去。邻居是个和蔼的胖子,看到猫的惨死很伤心。他问我猫都死了,还送过来干什么?
我说,总得给它安葬啊。
他抹了抹额头的汗说,是啊是啊,该给猫安葬。可是它为什么要过马路呢?
我说,可能它想过去办什么事吧。
胖子喃喃的说,大热天的,它想办什么事呢?
我说,凡事总有因果的。它既然要过马路,就非去不可,哪怕注定在路上出车祸。
胖子说,你说的也是。可在城里我怎么安葬它啊?
我说我给你讲一个梦吧,我做过的梦。第五个梦。
19
有一只野猫,它从生下来开始就在流浪。她在寻找一个主人,她非常熟悉的一个人。她找了很久,始终找不到。后来她去了西藏。她不知道她去的地方是西藏,她只知道那个地方有声音在呼唤她。她日复一日走在去西藏的途中。途中有累累的白骨,都是去朝圣的人的尸骨。那些人奔着自己的信仰去,而这只猫是奔着她的命运去的。她在找那个人,她的主人,能够收留她、保护她、爱她的那个人。她在荒无人烟的的野滩露宿,她吃着朝圣的人的施舍,她在高原的日照中行走,走得很辛苦,可是她很快乐。她听见那召唤的声音,一心一意向它走去。直到有一天她实在走不动了,饥饿和疲劳把她丢弃在路边,生命在一点点离她而去。她没有抱怨也没有哭泣,她在静静等待最后时刻的到来。
这时候路上走来了一个老人和一个少年。他们似乎在赶路去什么地方。那少年看到奄奄一息的猫,向老人惊叫道,爸爸,那有一只猫快死了。你看她的眉心有一颗红痣,象我手心里的那枚红痣一样。老人说,那是她的命,你管不了她的。少年没有理会老人的忠告,向猫跑了过去。安详的看着向她跑来的这个人,她知道,她终于等到了他的到来。少年把猫抱在怀里,喂她喝水,把自己仅有的糌粑给她吃。猫已经没有力气吃东西了,她只是凝视这个少年,她迟来的主人,这即将逝去的相依相伴。最后她死在少年的怀里。少年抱了她很久,即使她的身体已经冰冷僵硬,他还是不肯放开她。他从猫临死前的眼神里看到了爱和不舍,看到安静的依恋。他不知道这只猫为什么会倒在这城外荒凉的地方,
为什么那样的看着他好象此生只在等待他一样。他知道,她来了。
少年成为了青年,以后也成为了中年和老年。他一生爱猫,养了许多猫。可他始终忘不了在山南城外抱过的那只濒死的猫,她的眼神,她的眷恋。
20
我和纪扬做过爱后喜欢说废话。有一次做完后我问他,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爱其他人?
纪扬说,不会。
我说,那会和女人做爱吗?
纪扬说,可能会,可能不会。
我翻了个身,拿起床边的酒杯喝了两口啤酒。
我说,如果我离开你呢,如果你今生再也见不到我呢?
他说,我不会让你离开我的。
我说,如果命运安排我离开你呢,你还会爱其他人吗?
他说,我会想尽一切办法找到你。
我说,为什么爱我?
他说,不为什么。
我说,你一定要给我个理由。
他沉吟了一会说,那是因为命运吧。我爱你,我没有理由。
我把手中的HEINEKEN一饮而尽。
21
99年夏天即将过去的时候下了一场大雨。这场雨象是郁闷很久以后一次突然的释放,来得毫无征兆而又气势汹涌。我坐在窗边看着风雨飘摇中的南京,被暴雨弄得手忙脚乱的行人。我终于盼来了这场雨。
迟了些,可是它来了。
我放了一张德沃夏克的《新世界交响曲》,专门跳到第三乐章黑人灵歌风格的那段,听了一会我又换成ENGAMA的来听。窗外的南京在风雨之中显得十分柔弱,我抽了一会烟,还是把CD换成了swamp 的来听,丝丝悠悠的手风琴和吉他在风雨声中荡漾开来。我在床上躺下,睡着了。
22
我回来了。我清楚的看到窗外的闪电,听见雷声如鼓点的轰鸣,可我醒不来。这个梦有魔咒,它纠缠我24年,我逃不掉的。电闪雷鸣中,我看见了他的眼睛,看见红色火焰里恋恋不舍。他带着我从戈壁返回了部落。他要用他的命换我的命。
不,不要,难道你没听见族长的诅咒吗?他已经杀了他的女儿祭神,流出的血是黑色的。
我们是背叛者,背负诅咒的背叛者。
族长说,烧死他们。
他们将在烈焰中清晰的感受苦难。这是终结吗?不,远远不是。
这是七劫的开始,我的七次诅咒的开始。你们的轮回注定是劫难,这是罪的承担。
在红色里我看见爱人的眼睛。我唤着他的名字。我想请你把手放在我的额头,让我们手心里相同的红痣重叠。它始终在我的身上,在我的心里。那滴苍蓝的海水犹在唇际,我知道那是你绝望的一滴泪。它把我从昏迷中惊醒,是你的泪落在我的心尖,从此有一个永不愈合的伤口。
他说,我将在七劫里寻找你,直到最后的相逢。记得我们手心的红痣。
我爱你。
23
我醒来的时候窗外的雨还没有停,而身上已经被汗湿透了。swamp的音乐还在响着,我双手颤抖,甚至点不着一支烟。我离开房间,随便找了一家酒吧走了进去。晚上九、十点钟正是酒吧最热闹的时候。酒吧里的小弟都一律穿着一种模样怪怪的T 恤,上面印着“答案”两个字。我招来一个小弟问,你们干吗把答案印在身上?他笑着说,我们这个酒吧的名字就叫答案。我说,你们老板把赚钱当作答案,真是天才。
我喜欢喝HEINEKEN,这种啤酒甜甜的,喝起来没感觉,后劲却大。
念慈不喜欢喝酒,如果一定要喝的话她宁可喝红酒。她一喝酒脸就会红扑扑的,象芬芳诱人的红苹果。念慈是个会让人心痛的苹果。
客人很多,很快位置就不够用了。有人笑着问我可否共用一张桌子,我说无所谓。歌台上有个扎小辫的男人在唱《加州旅店》,吉他弹得很不错。我隐约记得有个人也会弹吉他,也唱过这首歌。那时我们都喜欢草地上的野餐。
对面的人向我借火,接着聊了起来。他说,知道吗,那个歌手是同性恋。我说,关我屁事。
酒吧里很吵,因此我们的对话象是在相互吼叫一样。
对面的人说,你怎么一个人出来喝酒?我说,关你屁事。
喝完第五瓶HEINEKEN后,我伸出手,问对面的人道,我的手心有什么?
对面的人说,什么也没有,很好看的一双手。
我又问他,你知道第七劫是什么吗?
他莫名其妙的说,什么第七劫,我怎么知道?是电影吗?
我说,谢谢。
付了身上最后一张百元钞票,我走出了酒吧。
雨停了。
我找到一个公用电话亭,拨通了一个手机号码,对纪扬说,我要回北京。
他在电话里的最后一句是“等着我……”,磁卡上的钱刚好没了,一片忙音隔断了我们。我步行到车站,在那里逡巡了一天一夜,第二天的傍晚时分,我看见了纪扬。他先带我去吃了顿饭,然后我靠在他的肩膀上睡着了。
24
踏上回京的列车的时候,我看见车厢下面有个癞头乞丐在游荡。后来他透过车窗看见了我,一下就急了起来。我认出他就是我刚来南京的时候曾在出站拦住我的那个哑巴。因为他没有卧铺票,所以列车员说什么也不让他上车。他几乎要和列车员打了起来,幸亏列车这时候开动了。哑巴惊慌失措的追赶列车,并向我挥手。我想他可能有什么话要和我说。不过一切对我来说都不重要了。只要和纪扬在一起,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了。
纪扬告诉我念慈出国读书了。走的时候说她最牵挂的人就是我,还要纪扬一定要找到我。我问纪扬这一年时间里做了些什么,快乐吗?
他说,找你。没有你,不快乐。
我偎依在纪扬的怀抱里,什么梦都没有做。车快到北京的时候我
醒了,他正看着我。
他说,喂,既然命运要我们在一起,就不要分开了吧。
25
2000年的第一天是我和纪扬的婚礼日。
纪扬的表妹是我的伴娘。我们先按传统方式请宾客们吃了晚饭,吃饭的时候敬烟敬酒。敬了一圈后我累了。纪扬看我脸色不太好,就对他表妹说,小川脸色不好,你带她到休息室休息一下。我在休息室的椅子上坐下,随手拿起一面镜子,镜子里有一个新娘。我看着镜子里的人说,是你么?幸福的小川?爱做梦的小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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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妹摇着我说,小川,醒醒。客人们吃过饭了,现在该去教堂了。我睁开眼睛说疲倦的眼睛看着她,她说,快起来,补个妆。你看你,一进休息室就睡着了,头花都被压扁了。出了休息室的门,纪扬挽起我的手上了车。到了教堂后,客人没有那么多了。我们邀请去教堂的大都是至亲好友——都是纪扬的——我这边空荡荡的,没有任何人来陪我结婚。
我坚持一个人走过红地毯,来到纪扬和牧师面前。
牧师问我,是谁把你带到这神坛前的?
我说,我自己,或者是,命运。
我听见后面的亲属一阵窃窃私语,我和纪扬相视一笑。
牧师问,纪扬,你愿意娶小川小姐为妻吗?……无论她是富裕还是贫穷,健康还是生病。
纪扬坚定的说,我愿意。
牧师问,小川,你愿意嫁给纪扬先生为妻吗?……无论他是富裕还是贫穷,健康还是生病。
我说,我愿意。
牧师说,现在我以神赋予我的权利宣布你们为合法夫妻,愿你们相亲相爱,相伴一生。
坐在后面的亲朋爆发出了欢呼声,我和纪扬交换了戒指,他掀开我的面纱,轻轻吻了一下,说,现在我才放心,我们不会分开了,我的小川,我的妻子。
我们在一片欢呼声和飘扬的彩带里走出教堂。下楼梯的时候纪扬帮我提着裙子,同时提醒我伴郎已经拿来了婚礼蛋糕,我们该切开蛋糕,把它分给这里的每个人。这时候我看见了教堂门口站着的那个人。
他似乎已经站在那里很久了,与这里欢呼的人群格格不入。他的眼睛布满红色的血丝,身上散发着难闻的气味。他颤巍巍的向我伸出手来,我迟疑了一下,回头切了一块蛋糕。切蛋糕的时候我听见后面有人议论说,这里怎么有个癞头乞丐?
我切好了蛋糕,拿了一小块准备递给那个乞丐。就在这时候我看见了他手心里的一样东西,我的眼前一片眩晕,几欲晕倒。纪扬快步走上前,及时抱住了我。我挣脱了他,走到乞丐面前。他的脚上沾满了尘土,神色疲惫不堪。他一定走了很远的路。
他的手还是颤巍巍的伸向我。
在他的手心里有一颗红痣。一颗熟悉的红痣。
我的手里有一把刀。
27
我和纪扬做过爱后喜欢说废话。现在还清楚的记得订婚的前夜我们的那次对话。
他问我,你爱我吗?
爱。
如果我死了呢?
还爱。
如果命运安排我不得不离开你呢?
爱。
如果命运安排你必须爱上别人呢?
我爱你。
我是说如果你爱上别人呢?
那就爱别人。
给点希望好不好?
我从床上坐了起来,点燃一支烟,沉默了一会。
我爱你。
纪扬一把抱住了我。过了很久我发现他哭了。他的泪水滴在我的胸口,象怒放的玫瑰,带着温馨的体温。
28
我在等待什么,太阳从东到西在墙上划过半个圆。南京下雨。南京不下雨。我爱上这个干涸而陌生的城市。我的swamp.我弄丢了一切,我在等待什么?
又看到苍蓝的海水,听见急切的鼓声。我知道逃亡的方向,知道黑暗丛林里隐藏着窥视的眼睛。
念慈说,小川是妖怪。你是个梦境里的人。
纪扬说,不,你是个古怪的精灵。你只是不知道自己在找寻什么罢了。
念慈说,你爱他吗,你能好好照顾他吗?你要记得,他爱吃三明治,他不喜欢洗袜子,还有,他喜欢长头发。小川,不要再把头发剪得这么短了。
纪扬说,我喜欢你现在的样子,喜欢你如水的秀发。
念慈说,梦就是梦,虚构就是虚构。
纪扬说,你有一个我们不知道的世界。
念慈说,你会遗弃我吗?
纪扬说,喂,既然命运要我们在一起,就不要分开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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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向乞丐伸出手去,我的手上一片空白。
第七劫。
30
我倏然醒了过来。
表妹敲门进来对我说,小川,醒醒。客人们吃过饭了,现在该去教堂了。你看你,一进休息室就睡着了,头花都被压扁了。快准备一
下吧。说完她嫣然一笑,转身出了休息室,轻轻带上了房门。把我一个人关在门里。
这是一片没有边界的寂静,象一次绝对孤独的行走。
心口尖锐地痛着,我清晰的感受着它。我知道它在痛,痛到仿佛无法呼吸。夕阳斜斜透过窗子,我慢慢张开手掌,有滴血凭空而至溅到手上。这滴血凝固在手心,凝固成一颗红痣。合拢手指,我握着这颗红痣贴在心口。
过了很久我轻轻拿起一面镜子,看着自己。镜中是一个盛装的女人,我看见这个女人有生记忆里的第一次流泪。我问她,是你吗,幸福的小川?爱做梦的小川?
一滴泪水打湿了镜子。
只不过是一滴苍蓝海水坠落在镜中,整个世界却在刹那间轰然倒塌,灰飞烟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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