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泰不华《顾北集》
前 言
在元代操用汉文进行文学创作的诸多蒙古族诗人中,泰不华的成就仅次于萨都剌,确属元代诗坛上的杰出诗人之一。顾嗣立在《寒厅诗话》中说:“元时蒙古、色目子弟,尽为横经,涵养既深,异才辈出。贯酸斋、马石田、开绮丽清新之派,而萨经历大畅其风,清而不佻,丽而不缛,于虞、杨、范、揭外,别开生面。于是雅正卿、马易之、达兼善、余廷心诸公,并逞才华,新声艳体,竞传才子,异代所元也” 。
其如是推许,当自有其缘由。然而作为断代文学史研究,元代文学史的研究成果难于与汉代、唐代、宋代以及明清文学史的研究成果相颉颃。究其原因,固然可以列出许多,其中我们对当时由众多民族构成的作家群缺乏总体把握、对那个历史时代的社会风气,各个民族作家的意绪以及创作个性缺少深入研究、对整个元代文学文献不尽谙熟等等,不可避免地影响着研究工作的深入。泰不华是元代末期的著名诗人,对于他的研究尚未引起足够的重视,且族属问题久有争议,其诗歌创作的搜集整理工作尚待补益和完善。
一、泰不华之族属考
《寒厅诗话》中所言达兼善者,即泰不华也。《元史》本传谓:“泰不华,字兼善,伯牙吾台氏。初名达普化,文宗赐以今名,世居白野山。父塔不台,入值宿卫,历仕台州路事判官,遂居于台” 。1942年,陈垣着《元西域人华化考》,认为泰不华属钦察部,为色目人。柯绍忞《新元史》氏族表之全元钦察条曰:“钦察氏,亦作奇卜察儿,其先曲武平折连川,徙居西北玉里伯里山,因所居伯牙吾山。一作白野为氏,号其国曰钦察” 。表中又列有泰不华,世系从塔不台列至其本人,凡二世。江苏六合达氏有族谱,称其始祖为达不台,元初来自西域,先居丽水,后迁台州。其子名母把拉沙,中状元,帝赐名达不花。有人认为,此即泰不华,系钦察伯牙吾台,属色目人 。韩儒林先生曾撰专文,辨别钦察、康里、蒙古之三种伯牙吾台氏。“我国元史学者自钱大昕以后莫不以钦察人视之。陈援庵先生《元西域人华化考》且举元顺帝后燕帖木儿女以证伯牙吾氏之属钦察部而泰不华之必为色目。但吾人今知钦察部外,康里、蒙古均有伯牙吾氏,名同而所隶属之部族不同,则泰不华之是否色目人犹未可必也” 。
《元朝秘史》卷一,记载朵奔篾儿干与一位穷困之人相遇,其人自称是马阿里黑伯牙吾歹氏。又卷三,详载投奔帖木真而来的诸多蒙古氏族部落,其中即有巴牙兀的一氏。伯牙吾台氏有数种异写,若伯岳吾、伯要歹、巴牙兀惕、巴牙兀的等等,皆出自蒙古语bayan一词,富之谓也。
伯牙吾台氏既为钦察、康里、蒙古所共有之氏族名,泰不华是否蒙古就须一辨。韩儒林提出质疑,未下定论。诸家各执一词,致使其族籍隶属恒无所归。从正史到元明诸子别集,涉及泰不华的史料记载不在少数。单就其族属问题,亦有足够的文献可以证明其必为蒙古无疑。兹举三例如次:
一、元末文人陶宗仪与泰不华甚为稔熟,并曾得到他的举荐。“至正间,浙帅泰不华、御史丑闾辟举行人校官,皆不就” 。陶宗仪着有《书史会要》等书,屡屡提及泰不华。其论元代书法家时,收有泰不华小传,曰:“字兼善,元名达溥化,御赐今名,号白野,蒙古人。状元及第,官至浙东宣慰元帅,台州路达鲁花赤。没于王事,追赠江浙行省平章政事,封魏国公” 。《辍耕录》卷十五,收录《吊四状元诗》一首,诗为七律,有“空令太守提三尺,不见元戎用六韬。元举何如兼善死,公平争似子威高”等语。陶宗仪为之作注,“兼善,泰不华也。时为台州路达鲁花赤” 。陶宗仪嗜于文献征稽,无所不窥,采撷弘博,其《说郛》一百卷,《辍耕录》三十卷,对元代典章故实多所阐发,成为元史研究的重要史源之一。他曾与泰不华同时居于同一地区,且受知遇之恩,断不会出言无据,因此,其所说“蒙古人”是可以信据的。
二、泰不华于文宗朝拜中台监察御史,至惠宗朝,又出为河南廉访司事,迁江南行御史台经历。至正五年(1345),除绍兴路总管,累迁至江东廉访使、浙东道宣慰使都元帅、台州路达鲁花赤。根据当时朝廷颁布的法令,各路、道军政长官必须由蒙古人充任。如,忽必烈时规定,“以蒙古人充各路达鲁花赤,汉人充总管,回回充同知,永为定制” 。文宗时,命御史台,“凡各道廉访司官,用蒙古二人,畏兀、河西、回回各一人” 。雅琥《上执政四十韵》一诗,有“圣主飞龙日,求贤似拾珍。典谟皆故老,登用必元臣”等语,说的正是此事。据泰不华屡任廉访使、都元帅、达鲁花赤等地方军政要职的史实,应为蒙古。郑元佑者,侨居吴之平江。至元三年(1337)夏,曾同数位挚友郊游,时泰不华正在江南行台经历任上,遂与焉。郑氏作七律二首,以纪此游,诗题为《至元丁丑夏五月宣城汪叔敬吴人千寿道丹丘柯敬仲国人泰兼善同仆游天平次往灵岩有作奉和二首》。其称泰不华为“国人”,即蒙古人之谓也。
三、元朝科举分左右两榜,蒙古、色目为右镑。泰不华于延佑七年(1320),参加江浙乡试,荣膺第一名。次年,赴会试,得大魁,赐状元及第,时年仅十八岁。检读《元史》本纪、选举志及清人钱大昕的《元进士考》等史料,元代右镑进士可考者近二十名,俱为蒙古人。非蒙古人必强于同榜之色目人,此亦是当时实行四等人制的具体体现。程端礼《送朵郎中使还序》,叙及状元朵列图以兵部郎中奉使江南三省事,序中写到:“朵君,国族也。家世簪缨,为辛卯进士第一人。……夫国家兴科举以罗天下之贤俊,正欲与共天禄,治天职也” 。苏天爵为马祖常撰墓志铭,亦言及点状元之事。“延佑元年,诏辟贡举,网罗人才。公偕其弟祖孝俱荐于乡,公擢第一。明年会试礼部,又俱中选,公仍第一。廷试则以国人居其首,公居第二甲第一人,隐然名动京师” 。马祖常,字伯庸,雍古部人,族居静州之天山。朵列图一例,说明状元必为蒙古,而马祖常一例又说明色目不得为状元。因此,至治元年的状元泰不华必为蒙古人也就毫无疑问了。
泰不华中状元后还曾主持过抡才大典,这也是当时色目人难以企望的殊荣。陈高写道:“伏惟阁下抱隽才,负实学,擢于巍科,跻于膴仕,其文章、其节操、政事当世孰可与比者。而其名誉昭闻已久,言而人信之,唱而人和之。而今岁执文章司命之柄者又在阁下,故敢以其说进焉” 。
二、泰不华之创作考
泰不华有诗集一部,题曰《顾北集》。收诗二十四首,载于顾嗣立《元诗选》初集。明人潘是仁辑《宋元诗》六十一种,收《泰顾北集》,亦为二十四首诗,现藏北京图书馆。诗目如次:
《衡门有余乐》、《桐花烟为吴国良赋》、《卫将军玉印歌》、《送友还家》、《赋得上林莺送张兵曹二首》、《陪幸西湖》、《春日次宋显夫韵》、《上尊号听诏李供奉以病不出奉寄》、《送赵伯常淮西宪副》、《寄姚子中》、《春日宣则门书事简虞邵庵》、《寄同年宋吏部》、《与萧存道元帅作秋千词分韵得香字》、《送琼州万户入京》、《绝句二首》、《题祁真人异香卷》、《送刘提举还江南》、《送新进士入蜀》、《送王奏差调福州》、《题梅竹双清图》、《题柯敬仲竹二首》。
顾嗣立在《寒厅诗话》中对包括泰不华在内的几位西北诗人给予颇高评价。干文传也曾大为推许,认为他们的创作“可以轶汉、唐而闯诸《风雅》。”元末文坛名流为泰不华赠行,题诗者不胜枚举,酬答唱和的记载也屡见于元人文集。如,柯九思《送达兼善赴南台御史》、李孝光《寄达兼善》、《送达兼善典佥》、苏天爵《题兼善尚书自书所作诗后》、傅若金《寄浙省郎中泰不华兼善简赵郎中》、雅琥《寄南台御史达兼善二首》、张翥《寄达兼善经历柯敬仲博士》等等。据此我们可以推知泰不华的创作绝不止于顾氏搜集到的二十余首。《侨吴集》卷六,有七律《次泰监司提兵东广留别吴中诸友韵》二首,证明泰不华赴任浙东道宣慰使都元帅时尚写有留别之作;傅若金《傅与砺诗文集》卷八有《戏效子夜歌体六首与达兼善御史同赋》等诗作,以上诸诗均不见于《顾北集》。民国期间,珂罗版印刷之元代八家法书在上海出版,其中有泰不华行书《赠坚上人重往江西谒虞阁老》,乃七律一首,诗曰:
“昔年曾到楚江干,探得骊珠振锡还。忆着匡庐成独往,眼中秦望共谁攀。
声华牢落金闺彦,烟雨凄迷玉笏山。绝代佳人怜庾信,早年词赋动天颜。”
陈垣先生在《元西域人华化考》中曾提及此诗,然该诗亦为《顾北集》所失载。笔者还从元末顾瑛所辑《顾氏玉山草堂雅集》中发现泰不华诗二首。其一附于柯九思诗末,柯诗原题作《送赵季之湖州参军与达兼善秘书同赋》,为七言排律,而泰不华诗则为五律。诗如下:
“闻说吴兴郡,清溪绕翠微。不妨游宦乐,毋取旷官讥。
晓鼓缘云起,春帆带雨飞。公余无俗事,札翰莫相违。”
另一首附于袁华诗末,袁诗为五律,题目是《题玉山所藏画水仙卷书达秘书后》,泰诗乃一首七绝。诗曰:
“翠羽灵旗候洛津,凌波微步袜生尘。可怜金屋重门掩,只有陈王梦阿甄。”
《顾北集》收诗二十四首,加上散佚集外的以上三首诗作,现归于泰不华名下的诗歌创作共计二十七首。事实上,其创作远不止于此,研读元以来的诗文集,搜亡而剔隐,必将会有更大的收获。
除诗歌创作外,其书法作品也冠绝一时,被历代鉴赏家视作珍品。陶宗仪在《书史会要》中颇为称赞他的书法艺术,谓:“篆书师徐铉、张有,稍变其法,自成一家。行笔亦圆熟,特乏风采耳。常以汉刻题额字法题今代碑额,极高古可尚,非他人所能及。正书宗欧阳,率更亦有体格” 。元人吴克恭在《奉同杨廉夫赋简杜原夫达兼善》一诗中对其书法创作倍加激赏,末四句云:“相逢之处歌九曲,小篆以来书八分。勒取山经载名刻,清时白首重高文。”清代敕纂的《佩文斋书画谱》以及《浙江通志》、《绍兴府志》等方志中记载有他所书写的诸多碑版文字。 |